造山者與賣山者(楊渡)

作者：楊渡(作家)

紀錄片〈造山者〉拍攝台灣半導體產業是如何產生的。正值護國神山台積電可能轉赴美國投資之際，此片頗引起重視。而導演努力追溯起始於1974年2月7日的那一場聚會所在的小欣欣豆漿店，此一故事已成為人盡皆知的傳奇。但故事未述說的，卻是它的前世─一代人的憂患意識。

聚會中的主角是經濟部長孫運璿、交通部長高玉樹、工業技術研究院院長王兆振、電信研究所所長康寶煌、行政院祕書長費驊、電信總局局長方賢齊及潘文淵。當時討論的主題是：下一個十年要發展什麼產業？而後有了潘文淵所提出的電子產業大計，後來才有與RCA合作，派人赴美國受訓，成立工研院電子工業研究發展中心等計畫。

回到原點，不得不想到李國鼎與孫運璿的成長背景，二人都在抗戰中求學，抗戰時為了報國，捨棄工作與學業，毅然返國參加抗戰。李國鼎是庚子賠款所派出的第二屆公費留學生，三年的公費生涯已經結束，但他的指導教授核子物理大師羅塞福德為他安排了英國倫敦皇家學會的獎學金，繼續在劍橋研究。然而七七抗戰消息一傳來，他無法安靜讀書了，不是到市政府大廳去讀報，就是在家裡聽廣播。內心非常掙扎，乃決定去請教他的老師。

羅塞福德說，科學家在戰時應該為國家做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也曾以科學家身份和知識參加戰爭，所以他同意李國鼎回國，等打完仗再回劍橋做研究。「那我回去能為國家做什麼事呢？」李國鼎接著問。

「這場戰爭的決定因素可能在空戰，而不完全在地面戰。你是學物理的，懂得物理基本知識，包括聲光學和電學，正好可以應用到防空設施，如照空燈和測聲機。」羅塞福德說。

聽完老師的話，他毫不猶豫，立即束裝。他還和德國的中國代表連絡，希望可以去參觀當地的防空設備工廠，後來還參觀了照空燈和測聲機的工廠。回國後，他立即加入防空部隊。其後他教書、做研究，還參加資源委員會轄下資渝鋼鐵廠的設立，從理論物理，走向實用科技。抗戰勝利後，他參加上海一帶長江口的沉船打撈工作，進入中央造船公司籌備處。1948年他跟著中央造船公司主任來到台灣，擔任台灣造船公司協理。

孫運璿也是抗戰一開始即投入電廠建設，甚至曾在中央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下，就地組織了一個騾隊，費三個月的時間徒步越過秦嶺與大巴山，將連雲港電廠鍋爐，從陝西遷移到四川自流井去。1946年5月，孫運璿擔任台灣電力公司的機電處長，負責修復台灣電力系統。台灣經盟軍的轟炸，發電量只有1943年最高時期的四分之一。孫運璿在1947年4月與日籍、台籍、大陸籍人員的工業人才合作，帶領三、四百名就學於台南高等工業學校、台北工業學校的學生，在五個月內復原了台灣80%的供電系統。

張忠謀之回台成為工研院長，創辦台積電，乃是緣於李國鼎鍥而不捨的邀請。而李國鼎，一生清廉，兩袖清風。有人問李國鼎，為什麼這一代的財經團隊抱持著為國家奉獻的心，卻不計政治與個人利益，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李國鼎說：我們是帶著「孤臣孽子的憂患意識」，為國家在做事的。

電影〈造山者〉未曾訴說的前世是，正是為了救亡圖存而投入抗戰的這一代人，懷著深深的憂患意識，不斷在問「我們要為下一個世代做什麼」的心情，不斷培養人才，創造產業的動力，才創造出電子產業的黃金時代。

可惜的是，當年的造山者已成傳奇故事，讓我們這一代人享用。而這個時代的領導者，何曾想為下一個世代創造什麼？這個無能的領導者，甚至在美國壓力未來臨前，就已經把台灣的護國神山拿去幫美國「再工業化」了。

上一個世代的領導人是「造山者」，這個世代領導人是「賣山者」。這就是看造山者最深的嘆息！

＊本文原刊114/6/3中時，由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