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復(國立宜蘭大學博雅學部教授)
蔣中正在台灣社會獲得的評價,自解除戒嚴後30年來一直偏向負面,這種負面評價的心理因素,其實與世人對中華民國存在於台灣的評價相始終。民國38年(1949),烽火未平且海峽浪急,蔣中正帶領120萬名將士、官員、學者與眷屬,在戰雲密佈的環境中,把中央政府從大陸靈根轉植於台灣。從國共內戰的角度來說,或許會稱作「撤退」,但從民國續命的角度來看,蔣中正不選擇離開國土流亡於異域,卻依然「絕不認輸」,想替中國展開不同樣貌的政治路線,這是個艱難而決絕的承擔,使得「中華民國」4字從此在台灣深根,並在往後的數十年間,塑造出台灣社會特有的政治格局、經濟環境、教育版圖與文化命格。因此,如果我們站在中華民國史觀的角度,從中國歷史長河的眼光來觀察蔣中正來台後的治績,將會如何評價蔣中正對台灣社會做出的貢獻呢?
中華民國政府遷台伊始,首先面臨著生存考驗。直至民國47年(1958)金門砲戰發生前,中華民國面臨6場重要戰役,包括古寧頭戰役(1949)、登步島戰役(1949)、大膽島戰役(1950)、南日島戰役(1952)、東山島戰役(1953)與一江山戰役(1955),金門砲戰發生後,光是民國54年(1965)就面臨三場海戰(東引海戰、東山海戰與烏坵海戰),如果不是具有豐富軍事經驗的蔣中正帶領國軍將士在外抗擊,其實我們很難想像後來的台灣本身還能獲得保全不受戰火的摧殘。
誠然,會有人總訴說著蔣中正擔任總統時期在島內的高壓統治,然而,討論歷史從來無法孤立看待單一面向來討論全局,就是在同一個時間軸內,蔣中正將中華民國的政權維繫住,而且,雖然民國38年實施戒嚴並頒佈《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其在中華民國治權範圍內依然在局部落實憲政民主。
民國36年(1947)1月1日,《中華民國憲法》獲得政府公布並在同年12月25日施行後,雖然大陸接著於兩年後失守,但蔣中正依然將這個民主制度與其民主經驗帶來台灣,並未因戒嚴轉而回頭使用軍政時期或訓政時期的革命法統來替換憲政法統,五權憲法的政治制度依然在憲法的架構中獲得實施,這種「保留憲政外殼」的作法雖然難掩實質的威權,卻使得民主與法治的政治語言並未中斷,更替後來的復憲與修憲留下可回頭的文本依據與制度座標。
更重要者,自民國39年(1950)開始陸續舉行的各縣市選舉(包括省議員、縣市長與縣議員或市議員),提供台灣社會「有限競爭」的公共場域。雖然行政資源不對稱,反對能量常遇到各種箝制(包括自由中國事件),但選舉技術、監票文化、議會問政與公共辯論的型態,在基層中反覆操演,逐漸養成「以票表意」的社會習慣。
從更長的歷史視野來回看,蔣中正對民主的貢獻雖然顯得間接,卻帶來結構性的影響:其一,藉由土地改革與教育改革,尤其提供公平合理的考試機制與就業管道,擴大公民受教權與中產階層規模,孕育出要求參政與問責的政治公民意識;其二,藉由高等教育復校與研究體系重構,深化台灣學術能量,培養出各類學術知識人(尤其是法律人與新聞人),替往後的民主化浪潮培養菁英;其三,藉由冷戰同盟的抉擇來維護中華民國的安全,在外交處境日益艱困中,持續替開放改革預留國際連結的空間,使政治鬆綁在較低風險中展開。
因此,蔣中正或許不是民主政治的先行者,卻是民主體制的播種者,他讓中華民國在戰後存活下來,更讓民主政治在憲政制度與社會結構的困難維持中逐漸發育茁壯,預先替民國76年(1987)解嚴暨從而展開的憲政改革,鋪陳出可資接續的土壤與路徑。
戰後台灣的經濟起點,並不在工廠煙囪,而在稻田阡陌。蔣中正支持陳誠等人推動土地改革,採取「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與「耕者有其田」這三部曲,其關鍵措施主要在民國42年(1953)前後完成,使用制度性的辦法,徹底鬆開「地主—佃農」的結構性束縛,土地由收租的地主轉移到實際耕作者手中,農村生產與消費的能量被釋放,他或許因此得罪地主,滋生其怨恨,使得後來的政治反對派中有相當人數出自於其後裔,卻替台灣社會孕育出可支持工業化的豐富資本。
與此同時,則是自民國42年開始系列推出的四年期經濟發展計畫。在外援、匯率與關稅的配合裡,台灣逐漸完成從「進口替代」向「外銷導向」的轉身:道路與港電等基礎建設先行,輕工與加工出口區設置,終至形成能與世界市場對接的生產網。退居海島的中華民國能起死回生,經濟的發展實屬關鍵動能。
再特別提到教育層面,民國57年(1968),蔣中正指示中央政府在艱難的財政中撥出經費,全面推動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意即把義務教育自6年延長至9年,將國民中學全面納入國民教育體系,目標是普及教育並降低升學高壓,替台灣工業化培養中級技術人員。政策上路的當年,政府在各地大量新設國民中學來因應就學潮,估計全台新增140餘所學校,較前一年成長7成,這是在尚未有「就近入學」的口號前就已經獲得落實的策略,讓學習權益從口號變成日常。
「九年國教」的真正成果,除讓國民的識字率與入學率獲得大幅提升外,更在於社會結構的徹底獲得改變,尤其讓鄉間子弟能通過中等教育作為踏板,畢業後有人進工廠實習,有人進職業學校,有人念專科學校,有人更獲得念大學的機會,形成高度的知識普及與階層翻轉。
並且,我們不能忽視蔣中正對高等教育的佈局。如果不是因其高瞻遠矚,有著「文脈即國脈」的眼光,不可能主動指示幫忙大量的學人從大陸遷徙來台,使得「民國南渡」同時是民國學術社群的大遷徙,大量文史哲或社會科學領域的重量級學者來到台灣,或整建院所或培養後進,成為文化復興與高教擴張的活水源頭。
這些學術大家共同襄贊中央研究院與大量的學術機構在台恢復辦理,尤其是戰後的「大陸名校在台復校」這一舉措,並不僅是校名的延續,更是師資、學風與社群的整體移植,讓中華學術的命脈在台灣開枝散葉,這就是最具體的「靈根重植」,這包括國立政治大學(1954)、東吳大學(1954)、國立清華大學(1956)、國立交通大學(1958)、輔仁大學(1961)與國立中央大學(1962)等知名學府,這些復校與擴校,使得台灣極短時間內就蓄積高度發展的學術研究能量。
蔣中正帶領的「民國南渡」,並不只是大量的軍公教人員來台,更包括文化資產的南渡,尤其是當年故宮文物南渡來台,實屬在戰亂中替文化續命的重大戰略撤離。民國37(1948),國立故宮博物院的人員就開始將核心文物逐批搬遷來台,其文物高達2972箱,連同中央博物院、中央圖書館與歷史語言所這些機構,合計有5522箱文物。先暫存於台中霧峰北溝,後在台北開館展出。
故宮所保全的文物,涵蓋不只有如青銅器毛公鼎(銘文500字,屬於現存最長青銅銘文)這類商周重器,更有如范寬《谿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與李唐《萬壑松風圖》與蘇軾《寒食帖》這些書畫,這些文物不僅是中華文化的國寶,極難搬運來台,除奠立故宮博物院成為世界級博物館,呈現中華民國「以文化立國」的精神資本,更使得其法統的存在兼有中華文化的道統。
民國55年(1966),經由國父哲嗣孫科與孔子後裔孔德成合計1500人的聯名建議,因應大陸正在推動腥風血雨的文化大革命,蔣中正則宣布推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浪潮,隔年(1967)成立推行委員會,自己親任會長。該運動浪潮旨在強化發展儒家倫理與經典教育的文化認同,技藝層面則特別重視書法與國樂的教育,透過課程、社教、出版與節令(譬如將國父誕辰訂為中華文化復興節,並早在民國41年已將孔子誕辰訂為教師節),把傳統重新嵌入現代社會中。這不是單純的「回到過去」,而係重新配置文化資本,包括重視學校裡的「生活與倫理」與「公民與道德」的課程,重視家庭倫理與公共禮儀,逐漸構成戰後台灣的日常生活,讓台灣逐漸變成「富而好禮」的社會,此一文化路徑固然係來自蔣中正強人政治意志獲得的成果,然其確實型塑成台灣社會的文化底色。
蔣中正在台施政的成果,受其德澤者是台灣社會的全體族群,尤其針對原住民族來說,自民國40年(1951)開始,他就指示推動所謂「山地三大運動」,這包括制訂《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辦法》、《獎勵山地實行定耕農業辦法》與《台灣省獎勵山地育苗及造林實施辦法》,配合山坡地水土保持、梯田化與貸款補助措施,幫忙原住民把游耕轉為定耕來提高經濟收入,蔣中正更關注原住民的行政自治權益,並制訂《台灣省山地保留地管理辦法》,守護其居住與生計的空間,這使得原住民直至現在每回各類選舉絕大多數持續在支持國民黨(或偏向國民黨)的人。並且,如同鄭成功可謂「閩南族群來台之父」(因此民間有「開台聖王」這一稱號),蔣中正實屬「外省族群來台之父」,如果沒有其安頓來台的外省族群,這群人將會變成「政治難民」,而不是融入台灣社會獲得安居樂業。
從前面敘事得知,蔣中正替台灣社會這座島嶼播下的精神火種,在其統治過程中,或許讓不同意政策的知識分子有受到監控甚至變成政治犯,但整體而言,蔣中正並沒有做出對不起廣大台灣人民的事情,反而帶來極其深遠的正面貢獻。春秋時期,管仲縱然有人格缺陷或政治失誤,孔子依然在《論語‧憲問》中稱讚:「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早已披著頭髮,穿著向左扣合短襟的胡人衣裝了。這種評價套在蔣中正身上來檢視,何嘗不會發人省思?
如果沒有蔣中正讓民國續命於台灣,我們每一個人早就要跟大陸同胞一樣被共產黨統治,經歷文化大革命,長期過著國破家亡且文化滅絕的日子了。甚至如果沒有蔣中正在台灣做出的全面示範,後來自鄧小平宣布「改革開放」,大陸歷任領導人會改弦易轍,直至現在全面復興中華文化嗎?答案顯而易見。
*本文原刊中時,經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