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看見臺灣,可能是因為我們正身處苦難之中—夏曼藍波安的文學與地緣政治交集(蘇嘉宏)

當世界看見臺灣,可能是因為我們正身處苦難之中—夏曼藍波安的文學與地緣政治交集(蘇嘉宏)

作者:蘇嘉宏(輔英科技大學教授)

在和平的表面下,臺灣的文學與文化往往沉默地存在於世界的邊陲。那些深刻描繪族群、土地、記憶與靈魂的書寫者,在本土難得受到廣泛關注,在國際間也未能建立穩固的象徵地位。即使如此,我們仍然不斷發問:臺灣是否可能誕生一位諾貝爾文學獎或和平獎得主?這個問題的背後,其實潛藏著另一個令人不安的前提:世界為什麼要關注臺灣?答案可能令人唏噓不已,當兩岸關係越趨緊張,當戰爭的陰影逼近海峽此岸,當臺灣成為全球地緣政經衝突的焦點與前線,才是國際獎項有可能「看見臺灣」的時刻。

一、文學與戰爭:世界為什麼要關注臺灣的作家?

歷史一再證明,「諾貝爾文學獎(和平獎)」從來不只是藝術與理想的純文學競賽,更是一種價值選擇與地緣訊號。它們在關鍵時刻發揮強烈的象徵力量,像是照亮地球某個年度特定區域的聚光燈,通常投射於那些代表反對、抵抗、堅持與人性尊嚴的書寫者身上。

諾貝爾獎的得主與當年世界局勢的政經連動,幾乎年年可見。例如:2000年,高行健獲獎,象徵對中國言論自由的肯定;2001年,奈保爾得獎,呼應911事件後的身分危機與帝國遺緒;2010年,劉曉波因《08憲章》入獄期間獲和平獎,象徵對中國人權的國際聲援;2015年,亞歷塞維奇記錄極權歷史與蘇聯解體,反映俄羅斯民主低潮;2022年,三國人權團體共同得獎,對應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所帶來的地緣震盪。

這些選擇無不證明:當世界秩序動盪、核心價值被挑戰,諾貝爾獎常常選擇一位「象徵性」的得主,作為道德與文化立場的公開聲明。若未來台海爆發衝突或遭遇重大壓迫事件,國際社會勢必尋找能象徵「臺灣價值」的文化見證者與書寫者。在這樣的歷史節點中,臺灣作家的得獎,很可能不只是對文學的肯定,更是對自由與尊嚴的聲援。

為什麼是夏曼藍波安?

在所有潛在人選中,夏曼藍波安(Syaman Rapongan)是最具世界性潛能的臺灣象徵書寫者之一。他的書寫來自海洋,來自蘭嶼與達悟族的語言與海洋靈魂,也來自歷史創傷、文化流失與語言邊緣化的親身體驗。他不只是記錄者,更是穿越漢語疆界的翻轉者——用帶著鹽份與潮聲的文字,重新界定島嶼與族群的存在方式。

他的作品中的「海」,不只是地理疆界,而是族群記憶、身分認同與生存哲學的流域。他筆下的「造舟」、「漂流」、「航行」與「潛水」,既是生活技能 ,也是文化隱喻,既是現代性壓迫的回應,也是對自然與祖靈的呼喚。

這正是臺灣在世界中的真實處境——不是強權之間的棋子,而是一個試圖保有自身語言與記憶的多重島嶼主體。若臺灣未來陷入戰火,夏曼藍波安的作品將成為一種文化見證;儘管我們曾在和平中努力書寫自己的故事,但只有當苦難降臨,世界或許才願意傾聽。

二、一座島嶼的文學,是在災難中才能被世界看見、聽見的嗎?

這也讓我們不得不提出一個令人感傷的命題:當臺灣的文學家登上諾貝爾的舞台,是否意味著臺灣正在經歷,或已經經歷某種全球性的苦難?

答案或許是肯定的。

和平時代的臺灣文學,無論以再多麼精緻語言與創新形式呈現,往往被視為「非危機」的邊陲文本,不具備能撼動國際視野的政治質量。這不是對創作的否定,而是對國際視野與世界文學地緣政治現實的誠實認識。文學,往往需要與歷史交會,才得以被世界看見。

但是,看見之前,必須先被讀到。所以,翻譯與西方世界的可讀性的准入門檻必須跨越。要進入諾貝爾文學獎的視野,不只是文學價值的問題,更牽涉一套隱而不顯的規範機制。諾貝爾文學獎由瑞典學院負責遴選,每年9月至次年1月接受提名,提名人必須具備特定資格,如文學院院士、前任得主、大學教授等。經初步篩選後,由五人小組擬定短名單,十八位院士再對作品進行深度閱讀與投票,最終得主須獲得半數以上支持,10月公布、12月頒獎。

2018年因內部醜聞停頒一年後,瑞典學院開始引入外部學者參與早期審查流程,但核心決策仍由院士作出。儘管制度封閉且獨立,但評選過程常受歐洲中心主義或國際議題影響而引發爭議,諾貝爾獎從來都不是「純粹的文學審美競賽」,而是文化、政治與「苦悶的象徵」多層次交織的場域。

其中,轉換成能被讀懂的西方語言是一道關鍵門檻。瑞典學院評審主要閱讀英文、法文、德文與瑞典文等歐洲語系,若作品未翻譯為上述語言,幾乎難以進入被評選的視野。

夏曼藍波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歐語的臺灣代表性作家。目前,夏曼藍波安的代表作品已具備歐洲譯本:法文譯本《L’Homme aux Yeux de Mer》由法國 Actes Sud 出版(2021);德文譯本《Der Mann mit den Augen des Meeres》由德國 Matthes & Seitz 出版(2023)。兩者皆為歐洲文學界的重要出版社,並進入法德學界的課綱與評論體系。

這不只是譯介的里程碑,更意味著夏曼藍波安的作品已符合「可見」、「可讀」的國際條件,成為少數進入世界文學舞台的臺灣作者。

三、結語:從詩到防線——文學與地緣共同的前線

我們應該問的,從來不是「為什麼臺灣還沒有得獎?」,而是能否讓臺灣的聲音在災難之前就被世界傾聽。讓夏曼藍波安這樣的聲音,在災難來臨前,就被世界閱讀與理解;讓臺灣的文化主體性,在文學中被確立,在世界上被承認;讓和平時代的臺灣文學,不再只是邊陲的低語,而是全球自由文化共同體的一環。但我們也必須警醒,語言與文化的可見性,往往與島嶼的軍事安全與地緣處境息息相關。

當前,美軍與菲律賓正強化巴丹群島的部署,掌控臺灣以南、東沙以東的巴士海峽出口。2025年,美國首次將「NMESIS反艦飛彈系統」部署於該地,射程可達185公里,足以精確打擊解放軍艦艇。聯合軍演「Balikatan(肩並肩,菲國約28%人的母語:Tagalog語)」也針對該區進行島嶼防禦、快速登陸與空中支援等實兵演訓。此舉凸顯出:若臺灣東南海域或東沙遭遇壓力,達悟族的菲律賓遠親居住的巴丹島,即成為遏止中國大陸軍力東進的重要前線、火線。地緣的變動正在迫使國際關係轉向,而夏曼藍波安筆下的「海洋」,也從文化記憶轉為戰略座標。

當詩的意象與飛彈部署在同一片海洋重疊之際,臺灣的文學不僅在書頁間,也已走入歷史轉折的深流之中。如果諾貝爾終將降臨臺灣,那不該只是災難餘燼中回顧、批判的獎勵,而是記憶與價值的火炬,卻不知道能否傳遞給下一個在黑暗中尋找光的人?

 

*本文原刊於114/8/31風傳媒,由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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